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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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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是本尊的得意弟子,此次試煉,仙界共三百四十二人下凡,到頭來,卻是你們兩個最先從這場‘夢’裏驚醒了過來。”

試煉……仿佛被這兩個字驚起了某種回憶一般,蘇瓔蹙緊了眉頭,跪坐在地面上,神色卻變得有些茫然了,什麽試煉,什麽幻夢?

女子霍然擡起頭來,在景國普覺寺的壁畫之上,漫天神佛似乎在剎那間睜開了眼睛,在九天之上,用一種憐憫而慈悲的眼神望著自己。

當年在九重天界的自己,是不是也曾經用過這種眼神,無知無覺的看著凡塵中碌碌的眾生?

“原來,不過是一場夢麽?”隨著那一句低語從嘴中吐出,四周的一切仿佛也被某種力量無形的改變了。山巒水霧一層層在眼前渲染開來,就像是一張從眼前徐徐展開的水墨畫,山水氤氳,有無數的蓮花次第在水中綻放。花開花謝,卻不過只是一眨眼的時間罷了。

是啊……他們都快要忘記了,每一千年就會進行一次的,來自仙界的試煉。仙人在登上仙界之後,雖然超出了生死輪回的界限,但是也依然有自己的試煉。只有真正無欲無求的仙人,才有資格得享無窮無盡的壽命。鴻鈞老祖化身成道,從此縱使天地覆滅,萬物洪荒全都化成了灰燼,鴻鈞也能在灰燼之中再起六合八荒,寰宇三千。

那是因為鴻鈞,已經不再是尋常的“人”了。他便是道,以天地萬物為芻狗,不偏不倚,一視同仁,是天地不仁,卻也是真正的大慈悲。

而上界的仙人,如果無法做到清心寡欲,對凡間依然有貪戀之心,就難免會出手幹涉命輪的轉動,自己不能對萬物做到一視同仁之心,又該如何在天庭俯瞰著莽莽眾生呢?

這千年一場的幻夢,便是對所有仙人的試煉了。在紅塵之中所經歷的一切,在這些仙人的眼中,不過只是一場夢境罷了。夢中的生生死死,愛恨情仇,都是無形的考驗。百年前她因為一己偏見從九天之上下墜凡塵,就是這場夢境的開端。

然而這一次,誰都沒有從這場試煉之中脫穎而出。

原來所有的一切,都不過是一場幻夢罷了……九天上的神佛冷冷的看著這一切,看著他們的掙紮和痛苦,從蘇瓔毅然從天庭一躍而下的時刻,這場命運的齒輪就已經開始轉動了。

蘇瓔在兩百的塵世之中,一直苦苦的尋找所著所謂人間的真情。那些猶如鏡花水月一般,在神佛眼中必須要參透的東西,卻成了她心中唯一的執念。

他們當中的每一個人,在這場試煉之中照見了自己的殘缺和不足。但是卻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以這些愛嗔癡恨作為頓悟的契機,最後所有人,全都在紅塵之中輾轉沈浮。

是的,在這場屬於仙人的試煉之中,誰都沒有通過最後的考驗。

“蘇瓔,你在最後關頭收手,能夠以天下蒼生為重,並沒有因為一己之私而妄動西方佛陀留下的舍利,本尊可以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虛空之中,神光蕩漾離合,老者輕輕垂下了眼睫,低聲說道:“要麽與本尊回到九重天上,千年緊閉,重新悔過,千年後,你還可再次來參加這個試驗。要麽……就永墮凡塵受苦,直到你頓悟為止。”

蘇瓔擡起頭來,眼中閃過一縷感激。這些話,看上去都是懲罰,可是每一條,天尊都為自己留下了後路,無論是選擇哪一條,其實都算不上受罰。果然,子言殷切的看著蘇瓔,目光中所蘊含的深意已經不言而喻。

似乎過了很久很久,然而,又似不過是一眨眼的時間,子言的攏在袖中的手心都已經出了一層冷汗,然而白衣的女子卻深深俯首,“天尊慈悲,眷顧弟子,然而弟子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再回三清天界,只恐有汙天尊聖名。”

“你果真心意已決?”坐在青牛背上的道德天尊甩了甩拂塵,似乎早就料到了對方會說出這樣一番話,天命果然無可違逆,人心既然已經孤註一擲,就算有一千條一萬條路,他們終究也只會選擇自己要去的地方,如果真是這樣,那麽說再多,終究也是枉然了。

“也罷,既然如此,本尊就將你體內的邪魔封印在你身邊,就當是你為了自己所犯下的罪孽贖罪吧。紅塵之中,未必就不能領悟大道。”老者悠悠的嘆了口氣,說吧,轉頭看著自己的得意弟子,“子言,你呢?”

“弟子道心不穩,願重回天尊身側。”子言原本握緊的手在聽見蘇瓔回答的剎那便已經松了開來,是了……一百年,一千年,自己就算再留在人間,也已經毫無用處了。

也許這件事,從一開始就已經是註定的。他用盡心機,甚至不惜借了別人的命來完成這場殺局,可是到頭來,卻始終兩手空空。

九天之上,青光剎那間退得一幹二凈。天尊看著跪在地上的一對男女,微微搖了搖頭。青牛踏著祥雲轉身離去,一路之王九天之外的三清天界疾馳而去。

“那你以後,有什麽打算?”子言的神色說不出的疲倦,然而即便是在此時此刻,他卻還是始終擔憂著她的未來。

“不知道。”蘇瓔伸手揉了揉自己的額角,“或許我會去尋找頤言的轉世之身。假如她下一世能夠脫胎成人,我便不會再插手她的人生了。假如沒有,那麽,就是我們之間的緣分還不曾斷絕吧。”

兼淵深深的嘆了一口氣,低聲說道:“轉世之身……你的心魔,到底是再也無法可解了麽?”

這一次,蘇瓔沒有再繼續說下去,只是緩緩收斂了情緒,她很想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然而整張臉卻像是僵住了一般。

過了半晌,蘇瓔才忽然笑了起來,“不,不是心魔。子言,當年我義無反顧的從南天門一躍而下,在紅塵孽海之中苦苦掙紮堅持,唯一想要得到的,不就是這些麽。”

求仁得仁,如此而已。

“子言,你多保重。”最後,只有這一聲輕輕的嘆息。

男子終於笑了起來,他擡起手,輕輕摟住了女子的身軀,那一刻,仿佛浮生百載只是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境。這個夢裏發生了許多事,那個曾經不知世事冷眼看著這個世界的女子,那個想要去了解和體悟凡人感情的女子,依然沒有任何的改變。

她在寂冷而無聲的藏寶閣中醒來,青衣的男子始終站在自己身側。任憑歲月悠悠,輾轉沈浮,和她一點關系都沒有。然而,這一切……終究全都過去了。

如果回到九重天的代價是忘記一切,一千年之後再經歷一場試煉,一次有一次,磨掉自己心中的貪嗔癡恨,忘記生而為人的喜怒哀樂,又是何等巨大的悲哀。

這一切,對蘇瓔而言,終究不是一個說忘就能忘記的夢境。那些擁抱和溫暖,那些飛舞的螢火和他死在自己懷裏時說的那些話,每一字每一句,全都不想忘,也忘不了。

子言沒有動,他站在佛塔之上靜靜的看著蘇瓔遠去的身影。她的步伐很慢,但是卻比往常都要堅定得多。曼陀羅陣沒有發動,那個從封印中醒過來的女子只是看著蘇瓔緩緩從石碑林立的空地前走過。她如血一般的長裙在風中飛舞,赤足站在林立的石碑之上,眼神之中略帶哀憫。

“一路保重。”伽羅嘆息道,是這個女子,喚起了自己塵封已久的記憶。可是沒想到,命運無常,眼前的人,竟然會和曾經的自己露出一模一樣的神情來。

那是永遠都不能釋懷的神情,寧可一生沈淪苦海,也不願意就這麽忘卻一切。

隱隱約約,似乎看見兩個神色同樣清冷的女子,對著彼此無聲的頷首示意。

天色破曉,露出一點熹微的晨光。原來不知不覺間,已經到了日出的時候。幾乎還沒有回過神來,日光已經無遮無攔的幾乎照亮了半邊天空。明明是朝陽,卻有著比晚霞更為烈艷的顏色。

九重佛塔之上,有青衣的道人站在欄桿上看著眼前的一切。

子言苦笑了一聲,這一別,他們或許再也不會有相見的那一天。在三清天界的那些日子,甚至在人間共度過的時光,都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蹙眉的樣子,她似笑非笑的樣子,她如蓮花素潔的白衣……全都在這一剎那,成了永恒的回憶。

他默默的轉過身去,再也沒有回頭。

再以後,便是人間天上,百年歲月如蒼狗,轉瞬即逝。九天之上的子言成了沈默寡言的道君,他的修為越來越高,天上的眾仙家看見他也變得越發恭敬起來,然而,百年之中,子言卻再也沒有露出過笑容。

他有時候會想,還會不會再見到那個女子呢。從前跟在自己身邊的女童,或者是百年紅塵匆匆一瞥中那個神色冷淡卻有細微笑意的女子,還會不會再見她一面呢?

然而誰也不知道,無論是九天之上,還是碧落黃泉,這都是,他與她最後的訣別了。

暖暖的日頭照在身上,蘇瓔撐著一把湘妃十二骨紙傘緩緩的走過西湖斷橋。在很久之前,也曾有一個女子在這裏遇見了自己生命中的魔障,她借出了一把傘,從此以後,便是萬劫不覆。

西湖的風景這麽多年來似乎沒有什麽變化,楊柳依依,暖風熏得游人醉。日月星辰,天地萬物,都是永恒而寂寞的存在。反而是在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活著的凡人,生命短暫的猶如一個嘆息,但是在這樣短促的時光中,往往也是他們,創造出了比永恒更為長久的存在。

蘇瓔的腳步很慢,她的手上有一串珊瑚綴成的手串,殷紅如血一般的色澤和雪白的肌膚襯的分外鮮明。無需指引,每年的七月二十五日,蘇瓔都會來到這個地方探望故人。

沿著蘇堤走了很久,直到身邊的游人都漸漸失去了蹤影,蘇瓔才停住了腳步,細雨霏霏,像是幼童軟綿綿的小手撫過人的面龐,身邊陡然傳來了一聲嘆息,“過了這麽多年,你心底還是放不下啊。”

天色湛藍如洗,依稀還能聽見耳畔有婉轉清脆的鳥鳴,那一聲嘆息就像是在心底響起來的一般,透著濃濃的無奈:“真是奇怪,每次來到這裏我都覺得那個人好像還是活著一樣。你該不是……暗中施法扣留了他的生魂在此處吧?”

“如果我當時能夠做到的話,說不定的確會試試看吧。”女子的嘴角揚起了一抹微笑,而在她的手腕上,珊瑚手串竟然逐漸吞吐出紅色的霧氣,片刻之後,瞳孔猶如燃燒著火焰般的男子站在了她身側,一臉的無可奈何。

在不遠處,一棵巨大的柳樹陡然發出了嘩啦的聲響,隨著柳枝在空中搖曳的痕跡,原本在一望無際的青草之中,竟然有一座墳頭緩緩顯出了輪廓。

“柳七,這些年來,多謝你一直守護著他的墳墓。”蘇瓔對著那株柳樹施了一禮,對方沒有說話,只是無聲的搖擺著枝葉,片刻後,才傳來了對方感慨的嘆息:“蘇姑娘客氣了,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

芳草萋萋,天地歲月無情的變換此刻在那座墳頭前變得異常尖銳而可怖。無論是怎樣深切的愛與恨,到頭來都徹底的被一抔黃土所掩埋。

是的,人死之後,自然還會有投胎轉世,兼淵一生替天行道,就連對妖怪也從來沒有濫下殺手,這一世,他大概會因為前生修來的福報,而過上一段更加安穩富足的生活吧。

可是這一世,他到底會變成一個怎樣的人呢?

是男是女,如果有朝一日相逢在這飄搖的天地之間,他又是以一種怎樣的面目和自己錯肩而過?

但是,就算他們有重逢的那一天,只怕也是塵滿面鬢如霜,相見亦不相識了吧。

奈何橋橫跨生死兩界,唯一要度過奈何橋的辦法,就是飲下傳聞中的孟婆湯。忘記所有的前塵往事,愛恨成癡。那些曾經快樂的,悲慟的,無能為力與痛不欲生的過去……都在這一刻在彼岸化成了艷麗的曼珠沙華。

“走吧,是時候該回去了。”耳邊傳來一個淡淡的聲音。

“我還想再待一會兒。”蘇瓔笑了笑,仍舊靜靜的看著眼前的一切。

她俯下身子,顫抖的指尖輕輕撫上冰冷的石碑。那上面的每一個字,都是她親手寫下來的。然而隨著每一筆每一劃的起承轉合,無數的記憶卻在這一刻,化成了一縷淡淡的嘆息。

一百零五章

她的聲音很輕,就像是在夢囈一樣。然而雖在那些絮絮而低柔的聲音響起,空中似乎起了一陣陣的風,那些風在女子的面頰旁盤旋不去,猶如一雙手輕輕的觸碰著蘇瓔。

“喵……”那樣清脆而低柔的聲音,恍如夢寐一般,在寂靜的空氣中陡然響起。

不禁蘇瓔,就連原本神色漠然的男子眼中也閃出一抹震驚,回過頭去,原來是一只渾身沾滿了汙泥的貓,泥水弄臟了她原本純白的毛發,看上去臟兮兮的。然而,那雙深碧色的眼睛,卻一點都沒有變。

“你是什麽人?”那只貓用警惕的眼神看著蘇瓔,雖然還沒有化出本體,可是憑著妖怪的直覺,白貓還是知道眼前的不惹為妙。看得出那只貓很害怕,可是卻還是一個躥身撲到了墳墓邊,用一種防禦的姿勢看著眼前的兩個人。

“我?”女子緩緩笑了起來,“我是這裏面沈睡的人,他的……故人。”

“十幾年前,我曾經看過你一次。”或許是想起了什麽似的,知道眼前的人不會破壞這座墳墓,白貓原本警戒的姿勢也收斂了一些。

“你呢,你叫什麽名字?”蘇瓔的手指輕輕點在對方的額頭上,柔聲說道。

“我沒有名字。”不知道想起了什麽,對方原本深湛如碧般的眸子陡然間黯淡了下去。

蘇瓔陡然一怔,那個名字似乎已經快要被湮滅在時光的長河中了。然而,看著那雙深碧的眼眸,女子卻淡淡的笑了起來,低聲說道:“我們曾經有一家店鋪,叫做紅塵閣。”

“紅塵閣,這個名字真好聽……那是一家什麽樣的店?”渾身毛發雪白的波斯貓安靜的縮在蘇瓔的腳邊,一雙凝碧的眼睛眨呀眨。

“你以後,總會慢慢知道的。”女子看著廣袤而湛藍的天空,緩緩說道。

是的,誰會知道經過了這麽多事之後,那家名為紅塵閣的店還會重新再開。但是蘇瓔並不擔心,她知道紅塵之中永遠不缺那些癡男怨女。永遠會有人來到自己的店裏,說出那些匪夷所思的故事,平等互換,永不止歇。

紅塵閣中,依舊有一個容貌猶如冰雪清冽的老板娘,和一個古靈精怪的頤言。可是,那又怎麽樣呢?

再也不會有一個叫做宋兼淵的男子出現在這家店裏了,無論是十年後,百年後,甚至是千年之後,都不會再有這樣一個人了。

而她,她再也不會釀一種叫做梨花落的酒。

滄海桑田,白駒過隙,所謂的時光悠長,原來是這樣的寂寞而難熬。蘇瓔忽然笑了起來,天尊當真沒有懲罰她麽?這一場無涯的生,究竟要靠什麽來抵擋和消磨呢?

這無窮無盡的活著,對一個全然心已經死去的人來說,不就是最大的懲罰麽。

不過蘇瓔也發現這些年將夜對自己身軀的蠶食和無數次趨向於崩潰的身體,似乎在一次次的摧毀之中獲得了更為強大的力量。但是,蘇瓔和人動手的機會卻越來越少了。多年前龍虎山圍剿自己那一戰另正道損失慘重,兩儀微塵陣竟然被妖邪所破,更是讓白道十分喪氣。

然而傳聞在普覺寺中道德天尊曾經降臨過塵世,這個消息使得妖道也不自覺的守起了規矩。既然上清天尊會直接降臨塵世,誰也不想自己的生命就被這樣輕易的拂去。畢竟,來日方長。

而蘇瓔的日子卻變得乏善可陳起來,紅塵閣中除了尋回來不久的頤言,還有一個黑衣冷面的男子,將夜。這個從人心深處的妖邪所幻化出的邪魔連蘇瓔都曾經無可奈何,沒想到卻被道德天尊用法力生生鎮壓在了珊瑚手串之中。

每每擡頭望著牌匾上紅塵閣那幾個鎏金簪花小楷,蘇瓔都會有短暫的失神。她開著這家店,看著別人的故事,悲歡離合,喜怒沈浮,然而心境,卻再也不是從前那個樣子了。

她沒辦法再冷眼看著別人的痛苦,而是在適當的時候,甚至會說服自己的客人離開此地。

或許清風說的沒錯,在某種時候,讓人們為了滿足心中的欲望而交換的紅塵閣,和所謂的妖邪根本就毫無兩樣吧。

她索要的東西,是作為一個人最珍貴的感情。與其日後痛不欲生,其實忍過這一陣,或是放開了,反而是另一種海闊天空。

頤言轉世之後還是一只貓,和她的前生幾乎一模一樣。然而想要幻化出人體,只怕還是需要一些日子。不過法力雖然不夠,但是嘴皮子倒是和從前一樣的利索,有事沒事的時候就喜歡到外頭去偷零嘴吃,有時還教訓蘇瓔不像個妖怪,反而像是人類的千金小姐。每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更奇怪的是蘇瓔的興趣竟然是繡花。

歲月匆匆,的確很少有人能夠一直保持著自己本來的面目吧。

蘇瓔倒也不惱,有時候頤言嘰嘰喳喳像個麻雀兒般的說個不停,她就施法真的把她變成一只麻雀兒關在籠子裏頭,頤言這才會老實幾天。其實她自然不是生氣,這樣很好,蘇瓔有時會想,當真很好。這些年來,她總有物是人非的感覺。

她不再是從前那個眼神冷冽的蘇瓔,頤言也不是從前那個陪在自己身邊兩百年的頤言,但是……有些東西,又像是沒有改變。

蘇瓔會的自然不只是刺繡,活了這麽多年,有意無意的,總是漸漸學會了許多東西。

然而,那方染血的,沒有繡完的青竹手帕,過了這麽多年,始終是她心底最深的一個遺憾。

“真是執迷不悟的可以,你這種資質,呆在上清天界也實在是浪費。”將夜混的熟了,始終十分鄙夷蘇瓔的做派:“他已經死了,你要麽去找他的轉世,要麽就忘記他,拖拖拉拉,實在不像你的性子。”

蘇瓔只是笑而不語,從前的性子……很久之前,她並不知道愛一個人是什麽滋味。知道了,自然也就不再是從前的自己了。

浮生百載,恍然如夢。

轉瞬之間,就已經過去了足足一百年之久。

楚國的青勉王都內,今日是上元佳節。楚國崇尚禮教,尋常宵禁之森嚴更是各國之首。一到黃昏時分就有士兵開始巡邏,出了上元節這晚之外,夜市通宵開放,花燈游園徹夜不熄。無論是尋常百姓還是王孫貴女家的千金,都會在這一夜步出深宅大院,賞燈夜游。

煙柳繁華,富貴銷金之地,想來也不過如此了。

青衫磊磊的公子帶著一個木制的惡鬼面具,饒有興致的把玩著一枚剛剛買來的玉扳指。身後跟著的書童更是興高采烈,一路上見了什麽新奇有趣的東西都說個不停。

倒是那少年郎渾不在意的樣子,那面具雖然做的猙獰可怖,但是因為只遮住了眉眼,但從那下巴的輪廓與筆挺的鼻梁便可看出,實在是為不可多得的偏偏美少年。沿途有不少女子對他青睞有加,拋過來的絲帕都不知有多少。

“阿九,我們找個地方歇一歇吧。”走了半晌,少年郎似乎是有些累了,帶著淡淡的倦意說道。

“公子,你最近這幾年怎麽老是這樣,懶洋洋的,提不起興致來。”書童關心的說道。

“年年都是這個樣子,就算再好,難道還不會膩麽?”將玉扳指收進懷中,香車寶馬,暗香盈盈,卻沒有什麽能夠落到他心裏去。

“公子真是……”阿九小生的嘀咕著,旁的公子哥可不會這麽想,每年的上元節之所以如此受人追捧,除了接觸宵禁之外,更多的便是希冀能夠在上元節遇到一個自己中意的女子。如果能結為夫妻,比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盲婚啞嫁,豈非要好得多麽?

可是公子,似乎就真的什麽都不在意一般。

兩人隨意尋了一個茶肆坐下,上元節都忙著逛花燈,縱然有人停下來歇腳,也不過是一會兒便又散了。只有青衣的少年郎戴著一張可怖的面具,悠閑自在的喝著剛剛泡好的茉莉茶。

他不是不喜歡這個燈會,只是總覺得人太多的地方,叫人忍不住的有些厭倦罷了。

阿九可是沈不住氣,雖然少爺在這裏不肯走,不過來來往往的女眷也是多不勝數,一邊欣賞著窈窕的女子們用紈扇障面款款遠去的背影,一邊吃著剛出爐的豆沙甜包,感覺到是也還不賴。

然而剛坐了一會兒,前面似乎發生了一陣騷動,然而那騷動很快就停了下來,人流如織,像是什麽也沒發生過一樣。阿九倒是很有興趣,不過公子連眉毛都沒動一下,可見是不會過去了。

找個人來打聽一下,才知道原來是燈會裏不知道從哪裏躥出來一只貓,毛發雪白,尤其一雙眼睛通透碧綠,宛如上好的冰種翡翠一般。阿九一聽也覺得無趣,女眷們喜歡豢養名貴的波斯貓種已經成了風氣,想必剛才的騷動也是因為這件是吧。

不過阿就可對白貓沒有興趣,隨意拈了一塊涼糕放進嘴裏,阿九百無聊賴的撐著下巴,一個勁的對自己的主子抱怨說:“少爺,這下可休息的夠了吧,這都快要到午時了,燈會應該要放天燈了呢。”

那也是上元節的一個習俗,男女們點亮白色的孔明燈飛向夜空,據說在孔明燈上寫下自己的心願,就有可能上達天聽,讓老天爺看見自己的願望,到時候,無論什麽樣的心願,說不定都有實現的可能。

“呵。”少年郎站了起來,唇角含著鄙夷的笑意:“那種東西,有什麽值得一看麽?”

凡人的命運,說不定在仙人眼中不過是一場笑話罷了。雖然享盡了尊榮與香火供奉,可是,他們怎麽可能眷顧凡人呢。

就在準備起身離開的剎那,似乎聽見了一個女子低低的聲音,少年霍然回過頭,卻看見無數的燈籠在四周綿延無盡,宛如銀河傾瀉倒流人間。然而,雖然有面容嬌好的女子從身後走過,他卻有種奇異的直覺,不會是這些人。

是誰,低低的,像是在呼喚一個名字,“頤言……”

那個聲音……

青衣的少年微微皺起了眉,他自問從未聽過,可是不知道為何,卻覺得心中陡然有種難以釋懷的黯然……仿佛在很久之前,他曾經在哪裏也聽過似的。

少年的腳步頓了頓,像是著了魔一樣的看著那一襲身影在燈火闌珊處消失了蹤影。不知道從何處吹來的風,竟然迫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睛來。跟在他身邊伺候的書童舉起袖子擋住臉,一個勁的問道:“公子,看樣子是要下雨了,我們還是先回去吧。”

然而俊秀的少年沒有說話,只是加快了步伐往跟住那人的身影。心口的鈍痛一陣急過一陣,然而即便是踉蹌的趕過去,卻只看見那闌珊燈火欲滅,只有一只渾身雪白的波斯貓站在屋檐上,一雙碧色的眼睛在暗夜中宛如寶石般動人。

“呀!”急忙跟過來的書童發出了一聲驚呼,連忙拉著自家公子往後退了幾步:“公子你今天是怎麽了,這地方黑燈瞎火的,咱們還是趕緊走吧。等會兒要真是下雨淋濕了少爺,回去老爺夫人知道了可了不得。”

“阿九,你看那只貓,我總覺得在哪裏見過似的。這貓的眼睛……還真是別致。”

白色的貓懶洋洋的趴了下來,兩只前爪交叉在一起,小小的腦袋擱在上頭,居高臨下的看著這兩個人。阿九一時間只覺得渾身汗毛倒豎,貓這東西原本就詭異,更何況這只貓怎麽瞧都覺得不正常,那雙眼睛簡直和人一樣,帶著一種古怪的笑意看著兩人。

正對峙著,那貓忽然低低的叫喚了一聲,一點昏黃的光從黑暗中緩緩飄了出來,這一刻就連那少年都有些吃驚,阿九更是嚇得話都說不出來:“少……少爺,咱們快走吧!”

“我找了你好久,原來你倒躲在這兒偷懶。”

那是個女子的聲音,清淩淩的,就像是雨水落在荷葉上一般。那只白貓倏的站了起來,不動聲色的往那光亮處撲去。原來那並不是什麽鬼火,白衣的女子手中提著一盞精致的燈籠從暗處走了出來。那樣精致的一張臉,猶如水墨丹青一筆勾勒出來的圖案,淡淡的倦。

“這位姑娘……”那富家的少爺像是著了魔一般,眼睛一動不動的註視著對方。

白衣的女子將手中的燈盞微微提高了一些,借著那一點飄搖的燭火,終於看清了不遠處那個男子的面容,仿佛是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擊在了胸口,對方竟然發出了一聲低呼。

橫跨了百年的時光,那張面孔和從前已經全然不同了。然而……即便是再過一千年,她也會在人群中認出他的眼睛吧。

“這位姑娘,我可是……在哪裏見過你?”

在旁邊看得目瞪口呆的書童阿九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少爺在哪裏學的這種腔調,真是俗氣不堪。看見對方在燈燭下搖搖晃晃的影子,阿九長舒了一口氣,而且仔細看來,那個女子的臉……還真是恍如神仙中人一般呢。

蘇瓔沈默的望著那個年紀尚輕的男子,他的氣質,他的長相,甚至他看她的眼神,都讓她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仿佛那個青衣縛劍的男子從來不曾離去,在數十年的時光之後,他再次踏著飛劍從漆黑夜空中迅疾而來,在她快要被人活活扼死的時候,將她從生死交睫的瞬間生生的救了出來。

然而,仔細一看,他並不是宋兼淵。

即便有那麽多相像的地方,即使無需運用靈力,在將夜陡然閃爍的光芒和頤言急切的目光之中,她已經可以確認,這便是兼淵的轉世之身了吧。

但是眼前的這個人,和記憶中那張臉……縱使能夠重疊在一起,卻也有著明顯的差別。就算五官有多麽的想象,可是,到底還是有些地方截然不同。

子言走的時候,最擔心的或許就是自己會執著的去尋找兼淵的轉世吧。然而,就像是伽羅寧可永生的留在曼陀羅大陣之中也不願出世,那是因為她們都清醒的明白,所謂的轉生,已經不再是從前的那個人了。

所以這麽多年來,蘇瓔從來不曾想過要去尋找宋兼淵。那已經不是從前的那個人了,就算找到了,又能怎麽樣呢?

可是誰又能料到,在百年之後,她竟然會在這裏與他重逢。百年之前,也是在楚國的王都青勉,他拔劍相向,質問季錦的死是否與自己有關。當年的宋兼淵還是以意氣風發的男子,一心為了天地正氣而不惜殞身不恤。

然而百年之後,他卻已經成了一個十足的富家公子。眉宇之間沒有輕浮,然而卻也不見了當年的堅毅和正直。

眼前的這個人,已經不再是那個會和自己並肩在天地中仰望湛藍蒼穹的男子了。

蘇瓔微微笑了起來,淡然說道:“妾身與公子,素昧平生。”

一百零六章

頤言番外

蘇瓔曾經說,我們在前世就已經相識了。

然而前世的事,又怎麽可能記得呢。我記得那一天她默默的站在一片芳草萋萋之中,白色的衣服像是冰雪一般潔凈。那樣的姿態,像極了從仙界中墜落的女仙。

過了很久之後,我才知道第一眼的直覺沒有錯。她的確是一位天女,只是,曾經是。

蘇瓔的故事很多,跟在她身邊越久,就越有這樣的感覺。年輕的面孔之上,那雙悠遠高華的眼睛出賣了她的年紀。不要忘記,我是一只貓,貓有奇怪而敏銳的直覺。

但是她從來不會說自己的過去,滄海桑田,她都只是在一旁冷冷的看著,不置一詞。

這樣很好,因為貓也是薄涼的性子。我們什麽都不關心,只希望能夠自由的活著就足夠了。

第一次見到蘇瓔的時候,我的修為還沒有高到足以化出人形的地步。只是一只尋常的白貓,因為吞吃了帝流漿開了神識,隱隱約約的有了思考能力。

作為一只活了五十年的白貓,我已經知道了自己邁入了一個奇怪的境界。只是一直以來沒有修煉的法門,也並沒有遇到危險,所以幹脆聽之任之。遇見蘇瓔,算是一個轉折。

那一年她照常來蘇堤拜祭那座墳墓,那棵柳樹妖平時會用障眼法將墳墓隱藏起來,也會驅趕一些無意中闖入的妖怪。

我就是這些妖怪中的一個。

好奇心害死貓這句話還真是一點都不假,如果不是柳樹妖心地善良,每次都只是用柳條把我捆起來扔出去,我大概早就已經死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為什麽會對那座墳墓那麽好奇,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或許,那也只是一個巧合而已。

雖然幸運的吞下了每六十年才會出現一次的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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